吕宋巷4_金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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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巷4

  对于这一点,淮真并不想辩解。三小时前是没有力气,三小时后,她想明白了一点事情。

  西泽那番话后确实使她安心不少。

  她有稍稍思考过洪凉生出于哪一些目的,出于某种喜好,又到底会做一些什么。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件事情。他会给受害的白人,给他自己,或是唐人街招致多大灾难,突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西泽很快带上房门离开。

  房间干净整洁,带着一股淡淡檀香味。安静下来后,这一切仿佛都有点催眠作用。

  最重要的是,淮真此刻心里奇异的安宁,几分钟后便从松懈状态进入了睡眠。

  睡眠很浅,在那段时间里她做了无数个梦,梦里有微博键盘侠像昨天那两名留美青年一样,卫道士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应该回国去。你是个有志之士,你应该想办法为国做贡献。你这样碌碌无为,胸无大志,是不对的,是应该严正批评的。

  在梦里她像个日本人一样不停鞠躬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个实业家,不是个医学生,更不是个有思想有作为的外交官。我的数学与物理从小就不及格,英文也讲不太利索。我可以现在去学,不过好像也来不及了。

  梦并没有持续很久。直到她听见西泽在门外用英文同人交谈了几句,尔后推开门走进来。

  她在那时就醒了过来。精神异常亢奋,身体却仍旧十分疲惫,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睁眼来。

  她脑海里仍在想着:为什么恰好是降生在一百年前,让她这天生的消极主义者有得选,又好像没得选,无半点惊喜可言。如果可以,她希望是冰河时代,可以窥见历史书本所叹惋的无数美丽而灭绝的物种,她愿意做一只猛犸象,每一次迁徙跋涉都带着魔幻色彩;是盛唐,她可以坐在长安西市胡同,穿着露了半只胸脯的长裙,踩着胡人背脊上马,无需做梦便有万邦来朝盛会可见一二。或者在蒙古,在拜占庭,亲历黑死病,看中欧吸血鬼溯源地……好像都好过这里。

  他动作很轻,像怕打扰她一样,慢慢地靠近。

  早晨阳光很亮,从白纱帘透进来,实在有些太亮了,所以她拿枕头遮住额头与眼睛,抵挡住些许光线。

  突然被扰了睡眠,她仍有点小小不开心,以为倚靠假寐可以蒙混过关,赖在这里多睡上两小时。

  就在那一刻,脚步停了下来。

  在距离床边,她耳畔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从枕头下面微微垂下眼帘,从缝隙窥见他早晨出门时穿的法兰绒的长裤。伴随一点细碎链条坠动的声音,悬挂在他脖子上的鹰牌滑了出来,在快要碰到她鼻尖时,被他伸手,接在手中。

  修长手指在眼前一晃,不动声响将链条塞进衬衫。

  然后阴影落下来,将她下面一些视线也遮挡。

  就在那一瞬间,淮真无比庆幸自己提早拿了一只枕头遮盖了眼部,否则此刻,他看见她不住嗡动的睫毛,一定会立刻嗤笑着拆穿她装睡的事实。

  他没有别的动静。没有叫醒她说你睡了太久,或者说,嗨,我回来了,那唐人街小少爷拿刀砍了半条街的白人,仅此而已,真令人庆幸。

  这可真诡异。

  更诡异的是,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淮真一定不会这么镇定自若的躺在这里装睡。她会跳起来给来人一巴掌,给他肚子或者关键部位一脚。

  可这是西泽。

  有他在,潜意识里,她竟然觉得格外安全。

  即使她不知道他停在这里,低头看她做什么,下一个动作又会是要做什么。

  但她觉得自己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她闻到他身上早晨沐浴过的气味。那是一块她从客栈杂货柜深处寻到的檀香皂,替换掉他房间里普通的Gamophen。它闻起来像暴雨过后的林中寺庙,非常东方的味道。还掺杂着一点苦橙花与龙涎香气息,上次她在他公寓时就有闻到过,也许是他常用的香水。两相混合在一起,虽说不算难闻,但总有点不伦不类。但也还好,除非有人特意贴近他的肌肤,故意去嗅他身上携带的气息。

  太近了。淮真终于意识到。

  那一刻她本能的想到的事情竟然是:该死,昨天在后厨以及准许客人们吸烟的舞池里呆了一整天,而昨夜既没有洗澡也没有洗头的自己,此刻闻起来可能像一块臭豆腐。

  尔后,她陡然想起,自己上一次为忘记洗头这种事情懊悔,是在十六岁时。

  她又想起,西泽也不过才二十一。从心理上来说,仅仅大她两岁而已。

  淮真脸颊有些发烫。心想,你究竟还要看多久?是在下定决心凶杀我以前对遗体进行最后哀悼吗?

  话还没出口,她感觉光线又亮了起来。

  他直起身子,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

  淮真松了口气。否则不用他杀,她都会在他的气味与枕头之间溺亡。

  淮真翻了个身背对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

  西泽用英文轻声试探:“醒了?”

  他没有刻意模仿别的什么口音,发音有些懒散,却格外平和温柔。

  她心跳得厉害,没回应,接着装睡。她觉得他应该也松了口气,所以才脱下外套,躺在沙发里。

  房间里再度归于安宁。她想,他起这么早,大抵也困了,需要再打个盹。

  淮真却怎么也都睡不着了。也不知发了多久呆,直到外头锣鼓与欢呼声越发清晰起来,宣布华埠小姐大赛正式开始了。

  她从床上稍稍支起身子,偏过头。果不其然,西泽躺在沙发上睡觉。沙发对他来说并不够长,他微微蜷着身子,将腿折起来;头枕着胳膊,感觉睡的并不舒服。

  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坐起来,尽量避免发出声响。

  赤着脚尚未下床,便听见他问:“饿吗?”

  淮真抬头,正好碰见他的视线。

  眼底带着点未开眠的困倦,声音有点沙哑。

  她说,“我去厨房叫早餐。”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几时回来的?”

  “没多久。”

  “你应该早点叫醒我。”她说。

  “又没什么事可做。”

  “不出去看看华埠小姐吗?”

  “不感兴趣,我一早有讲过。”

  淮真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么请问西泽先生,你究竟为什么来唐人街?”

  他没回答她。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淮真突然意识到兴许不该问这个问题,以致使气氛变得这么尴尬。

  过了会儿,他才说,“你想去吗?”

  淮真据实回答,“不想。”

  “为什么?”

  “因为你一早说过,你不感兴趣。这是几乎所有原因。”尽管她真的很想去,尽管为此准备了足够多的笑料。

  “昨晚没发生什么,但不排除有人篡改了资本家游戏法则。或许我们应该去看看50美分有没有翻倍。”沉默良久,他突然提议。

  前半句淮真并没听懂,但她知道和洪凉生有关。

  听到后半句,她笑了,说,“我想我们恐怕赶不上出场秀了。”

  “本就不是为这个去的,不是吗?”西泽说,“所以你也许有足够时间可以洗个澡。”

  淮真懵了一下。回过神来,突然脑子里一阵轰鸣。

  他真的有闻到。他真的有靠近来闻她身上的气味。

  她有点不可思议回头。

  就在那一瞬,西泽避开她的视线。

  “如果你不想花十五分钟时间步行回家,请不要介意浴室有男士使用过……然后,我在楼下等你。”

  ·

  两人赶到秀场时,已经临近正午。据说安德烈替他们两人留有靠近评委席的前排座椅,但实际赶到时,来客将秀场入口都堵了个水泄不通。幸好大赛有不少白人参与,所以全程有少许联邦警察协助华埠警察维持秩序,所以,淮真与西泽很容易被放进秀场,在最后排寻到几个空座椅坐下来。

  在这期间,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事,是有一天在惠大夫医馆里读到的去年有关华埠小姐的一条新闻。

  新闻上说,一九三零年华埠小姐大赛最后获胜者,是整个华埠都意想不到的选手。而投下最关键奖选票的,是几名白人富翁。由选美牵动的短暂性赌业,致使极少部分人一夜暴富。而选美皇后的加冕典礼也被移到华埠外举行。有报纸在事后甚至大做文章,称“华人连选美都不是自己的,都要受西方主宰”。这件事激怒了不少华人,他们到西方妇女社团前扯下了美国国旗,要求主办方给予解释,这件事最终却不了了之。

  今年,白人们以为华人们很快便已经忘记去年的抗议与愤怒,再度带着猎取钱财与美色的目的前来华埠。淮真远远望见秀场前排与风度翩翩的白人们勾着肩膀笑谈的唐装背影,突然想起吕宋巷的拉丁妓|女与昨晚的爵士乐,洪凉生嚣张的笑与略带警示的提醒,还有昨天下午市德顿街的醒狮大会。

  西泽也许并没有猜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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